遥知星河

【喻黄】黄少天的剑

浪荡乾坤。:


  黄少天的剑


  
  黄少天是一个剑客,有些名气,又不太有名。


  不过江湖上都知道他有一张很能言善辩的嘴,还有一双很快的手,这两样东西让他有些名气。然而没人能说清黄少天的手有多快,有的人说他的手轻盈的能凌空将一瓣桃花分成七片,还有的人说他的手凌厉的能将一匹疾驰的马劈成两段。


  但到底有多快,没人能说得出,所以黄少天也就不太有名。


  其实黄少天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手到底有多快,他曾在凌空分开一朵桃花时感觉那剑太轻薄,也曾在劈开疾驰的马时抱怨那剑太粗俗。


  一来二去,黄少天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手不够快,还是那剑太不称手。


  这是一个大问题,但凡剑客都是痴迷于剑的,黄少天是个有着名气的剑客,所以他也不例外。


  而当今这江湖什么东西最能令这些剑客疯狂,当然是剑了,而且是一把好剑,举世无双。传闻它的极寒剑气能在数里外夺人性命,也传闻任何液体都无法在它的剑身上停留,雨,或者血,都会顺着剑脊滚落在泥土里。


  它在名剑谱上位列第一,人们赠了个名号给它,称它做,冰雨。


  没人不想得到它,会使剑的当然想得到,不会使剑的当然也想得到,名剑总能卖个好价钱。


  可冰雨到底是个什么样,长的短的弯的直的,更没人说得清。这些茶馆子里江湖人各持一词,吵的黄少天头疼,这可真是个怪事,毕竟向来都是别人被他三言两语吵到耳根发麻。


  黄少天仰起脖子灌了两碗茶水,抄起桌上的桃木剑就往门外走去,他一路走到马市,挑了匹青花白马准备上路。


  这无疑是正确的,人们遇到手足无措的东西时都会这么办,你要找到了解这东西的人问一问,最好能找到它的主人。而名剑谱的主人是谁?当然是百晓生。


  冰雨不好找,百晓生倒的确是好找得很。


 


  忽闻海上有仙山,山在虚无缥缈间。


  是黎明,白雾笼罩着前方的路,蓝雨山庄就在这虚无缥缈之间。而百晓生此刻就住在蓝雨山庄。不过这通往山庄的路看着近,实则远,黄少天已经走了几个时辰,那山庄却还像在百里以外。


  黄少天的水囊早已经没了水,腹中也早就没了食物,他正盘算着能不能在路边找家酒家买点吃的,突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路边,怀中抱着锄头,腰间挂着个酒葫芦,那酒葫芦中有酒漏出了几滴,看起来装的满满的,酒香四溢,勾着黄少天的魂。


  黄少天勒了马在他身边停下来,而那男人却好像没看见他一般依旧低着头,竹编的斗笠挂在脖颈间,刚巧挡着黄少天的视线,黄少天道,“敢问兄台尊姓?”


  那人依旧不抬头,只回话道,“桃花坞里桃花庵,桃花庵下桃花仙 。”


  黄少天感觉好笑道,“你既然是桃花仙,又坐在这里做什么?”


  桃花仙道,“桃花仙人种桃树,又折花枝当酒钱。”


  黄少天道,“可是此处方圆十里哪来一棵桃树?”


  桃花仙道,“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。”


  黄少天翻身跃下马,一袭麻衣黄衫,鹿皮靴足尖点地不起片些尘沙,他走近那人身前,躬身抱了个拳。


  桃花仙终于抬起了头,一双眼睛带着些温润,初见让人觉得像着女子的眉目,然而凛冽的轮廓又让人感到这是个身经百战杀客。


  桃花仙道,“想必小兄弟现在是没有话问在下了。”


  黄少天笑道,“没有。”


  桃花仙道,“那在下倒是有些话问小兄弟。”


  黄少天恭声道,“请说。”


  桃花仙道,“小兄弟可是去蓝雨山庄?”


  黄少天苦笑道,“正是。不过这路途遥远,已经走了大半日,还没能见到山庄大门。”


  桃花仙笑了笑,解下身侧的酒葫芦扬手扔向了黄少天,酒葫芦翻了两圈正好落在那青花白马的马兜里,桃花仙道,“拿着这个再向前走五里路,把葫芦打开将酒倒在地上,自然会有方法进那山庄。”


  黄少天感激道,“多谢前辈!”


  桃花仙站起身将锄头扛在肩上哈哈一笑,转身顺着田野走开,边走边唱道,“……桃花仙知蓝雨庄,百晓生晓百晓事,百晓百晓,何知桃花仙?”


  黄少天又继续骑上马,说来也怪,闻着马兜里的酒香,他好像忽的不饿了,也没那么渴。五里的路快得很,特别是在黄少天已经走了上百里路的时候,他简直感觉像是飞一般的就到了。


  他骑在马背上将酒葫芦打开,一滴不漏的全倒在地上,哗啦啦一大片,纵然坐在马背上黄少天也被这酒香熏得有些迷怔,那青花白马更是不行,已经摇摇晃晃的摆动起来。


  黄少天赶紧从马背上下来,握着缰绳将马牵到一边,他伸手摸着马的鬃毛道,“马兄马兄,看来你的酒量也真是不行,简直能和我认识的一人相比了,那个人是真正的一杯倒,我就奇怪他怎么没被江湖上赐个这称号,不过想来也是他老奸巨猾,等什么时候我让他当着外人面喝上那么一杯,也算解了我这么多年的深仇大恨。”黄少天说到这儿哈哈的笑起来,不像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,倒更像亲友兄弟遇上什么尴尬事一般。


  没什么人会跟着一匹马聊天的,而黄少天不仅跟这马聊了起来,还说的高高兴兴。这时候黄少天忽然感觉脖上一凉,一只雪白的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他的肩上,黄少天挠了挠脑袋笑道,“这酒熏得我头都晕了,连人家引路的朋友来了都不知道,等到了山庄可别跟你家主人说!”


  白鸽双翅一振,在半空盘旋了几圈咕咕的叫了两声,便向前方飞去,黄少天赶紧策马赶上,七弯八拐,居然片刻就穿过了那层白雾,赫然间蓝雨山庄墨黑的几个大字已经近在眼前。


  黄少天一喜,抬头再看那鸽子已经不见,想来这便是那百晓生的住处。


  黄少天向山庄里走去,偌大的山庄却空无一人,他路过一个马棚看见十几匹枣红大马正在低头吃草,便也走进去将自己的马栓了上去,他拍拍马背道,“马兄马兄,如果以后有只鸽子给你带路你可千万别跟来,鸟儿哪儿都能去,我们可还是更喜欢人烟袅袅啊。”


  他向外走去,挠挠脑袋看着这偌大的蓝雨山庄,纵身跃上了飞檐,瓦片翘起的檐角不过几寸宽,黄少天却单脚点瓦落得稳得很。他四处张望了一下,顺着错落有致的房屋向正中最大的一栋跃去,正落在门口庭院里,隔了几步远就听见屋内有着吵吵闹闹的声音,抬头正见匾牌上写着:百晓堂。


  红木的大门紧闭,门栏上雕刻着漂亮的花饰,各种各样,让人眼花缭乱,黄少天上前猛地推开了门,接着啊呀一声叫出了声,黄少天赶紧后退几步,摘去了头顶上落下的鸽羽。


  这整整一座屋室,居然全都是横木搭嵌,里面有着上百只白羽青尾的鸽子,橙黄的嘴巴冲他咕咕叫着,鲜红的眼睛让他头皮发麻,黄少天一边弯腰讪笑着一边往门外退去,重新将门扣好。


  “以后我要是再招惹上这鸟儿就算是倒了血霉,我宁愿去杀一百只大老虎,也休想有人再让我来看这些小妖怪。”黄少天嘟嘟囔囔的转身,却又吓了一跳,已经有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他身后,一席白衣青衫,看上去倒和那些鸽子像得很,不过眼神温温和和,仿佛天生的笑眸。


  黄少天道,“这么看来,你就是那百晓生了?”


  年轻男子道,“在下喻文州。”


  黄少天叹气道,“原来是喻兄,你也是来找那百晓生吗?”


  喻文州笑道,“你若是想见到百晓,那你已经如愿了,在下不过是一小生罢了。”


  黄少天一愣道,“原来你真的就是百晓生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不敢,在下的百晓,都是天下侠士用百晓堂的白鸽们赠给的。”


  黄少天笑了笑道,“但是只有白鸽不会讲人话,更不会将天下奇闻异事都写出来让天下知晓。徒有百晓而无用武之地,和常人有什么分别?你既然已经有了这些白鸽,那你也算是百晓生了。”


  喻文州笑意更浓,“黄少侠的话不错。”


  黄少天道,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百晓生总还是要比别人知道的多些。”


  黄少天道,“这就好办了,我正有事要问你。”


  喻文州扬手道,“请随我来。”


  片刻后他们两人已经在侧屋落座,喻文州煮的茶很香,黄少天一杯下肚后总还忍不住再来一杯。几盏茶后就有人推开了侧屋小门,一样样将饭菜送上桌来,黄少天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饱,蓝雨山庄的饭菜实在是美味的很,这百晓生也颇为养眼。


  黄少天打了个嗝道,“我曾听说百晓生是个白须道士,清俊侠客,绝色女子,甚至有时是用一堆宝物与人讲话,却从未听到百晓生是个白面小生,你真的是那百晓生?”


  喻文州抿了口茶道,“有人来找我是像如何得道升仙,我便用道士同他说话;有的人找我是为了一方佳缘,我便用他的心上人同他说话;而有的人找我是为了享尽荣华富贵,我便用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同他说话。”


  黄少天笑了起来,“真是妙计,人们看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近在眼前的时候,总是忍不住多说些话的,你便也就知道的多了些。那你为什么不用冰雨同我说话呢?你想必也知道了我是为名剑而来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当然是因为你不是想得到它。”


  黄少天反驳道,“我当然想得到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你寻找它只是为了试一试你的手有多快。”


  黄少天哑然道,“你这话也不错。”


  喻文州笑道,“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,这冰雨的下落,我也不很清楚。”


  黄少天惊道,“连你都不知道,那这冰雨到底是怎么排得上谱的?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能排得上第一的兵器永远都是传说。”


  黄少天点点头道,“这倒是。但我还是要去找它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你明知道这只是个传说还要去找?”


  黄少天嘿嘿一笑,道,“但凡传说必定都有些根据,只要有根据,就不怕找不到它。”


  喻文州微笑道,“这话倒也不错,在下受教。”


  黄少天道,“你老是在下在下的,搞得我好像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。既然我有缘能和你同桌共餐,你就叫我少天吧,我也就省了叫你百晓生的麻烦。”


  喻文州点头道,“那恭敬不如从命,少天。”


  黄少天回了个笑,道,“乖,文州。”


  酒足饭饱天色已经黑透了,黄少天却还执意要往外走,喻文州留不住他,只好写了张布条递了过去,道,“等你什么时候准备找冰雨了,就打开看看。”


  黄少天牵着他的青花白马,走了几步在山庄口回头笑道,“那我这就打开看看。”


  喻文州弯唇道,“现在不行,你也不会打开的。”


  黄少天飞身上马,一袭轻薄黄衫在月光下像镀得出金来,他挥鞭让马小跑了两步道,“都说百晓生怪异的很,我倒觉得你真有意思。”


  喻文州笑了笑,什么都没说,有的时候人也是可以不说话的,光凭脸上眸间的笑意就足够传达很多东西。如果人人都知道笑的作用,那么也就不会有人再吵起架动起手来。笑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,可惜,知道使用的人却少得很。


 


  黄少天再次到这山庄来的时候,正值四月,都说这四月草长莺飞,黄少天也是兴高采烈。


  他顺着屋檐一路溜达到百晓堂的房顶,白玉的尖顶刚巧容得他双脚站立,黄少天轻身站在房顶,双目略垂就见着庭院正中白衣青衫的年轻人正在撒着鸽食,成百只红眼橙嘴白羽毛的小怪物咕咕的围绕在他身边,看上去还真是漂亮。


  “喂,喻文州。”黄少天蹲下了身,笑嘻嘻叫道。


  喻文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抬头四顾上空,看见坐在白玉顶上的黄少天,笑道,“下来吧。”


  黄少天摆了摆腿道,“我不下,除非你把那一群小怪物送回去。”


  喻文州只得从腰侧掏出了根几寸长的翡翠小管,含在唇中吹了几声,声音细长而尖厉就像是从远方来的鹏雀之声,那群鸽子果然乱了套,尖鸣着扑扇翅膀飞进了百晓堂,刹那间庭院中干干净净。


  黄少天站起身从屋顶上跃了下来,带着点敬佩道,“百晓生果然还是有一手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承蒙夸奖。”


  黄少天道,“你的鸽子都是自己喂?”


  喻文州点头,“是。”


  黄少天道,“这么多,也不怕把你吃穷了。”


  喻文州笑道,“蓝雨山庄素来不会为吃喝发愁。少天如果不嫌弃我这里的口味,今天就留下吧。”


  黄少天弯了眉目笑道,“你怎么知道我又想蹭你的饭?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我只知道你还盯上了百晓堂最肥的鸽子。”


  黄少天大大方方拍了拍手笑眯眯道,“不错不错,百晓生果然最解人心。”


  喻文州摇了摇头道,“谬赞。我只是想叮嘱少天一句话,你绑在屋檐边上的还是只小鸽子,太嫩,恐怕不合你口味。”


  黄少天一愣,几步跃起冲上屋檐从上面捧下只半大的鸽子,解了绑着的麻线递到喻文州手里,喻文州微微抿唇接了过去,替鸽子理了理尾羽伸手让它飞进了百晓堂。


  黄少天道,“百晓生果然明察秋毫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那鸽子我已记下,改日等它寿终定邀少天过来品尝。”


  黄少天讪笑几声道了谢。


 


  空中的风儿为什么那么舒适?因为是春天吧,当然是因为春天。可桌上的烛火为什么分了三道?黄少天伸手比划了比划,三道火光又变成了一道。


  桌上桌下的瓶瓶罐罐已经堆了一地,黄少天看着对面人面不改色又满下一盏,觉得头更疼了起来。


  他已经有些醉了,今夜他已经喝了太多的酒,从中原的竹叶青喝到塞外的花雕,再从宫中的贡酒喝到西北的女儿红。他原不应该喝这么多的,但他还是喝了,一盏接一盏,一壶接一壶,仿佛他现在身在的这个地方,酒逢知己千杯少。


  喻文州其实也有些醉意,不过很难表现出来。他知道面前这个少年还没听过这样的传说,曾经江湖上的酒仙“清水一杯倒”来这里和他议事,结果两人从事务谈到喝酒,直喝到天昏地暗,也没能喝出个胜负。


  最后那酒仙被人抬出了蓝雨山庄,对此事只字不提,只说蓝雨山庄的酒参水参的太多,他喝不得水,参一杯水的酒他喝了就要倒的。


  喻文州想到这些江湖上的趣事,笑了笑,伸手拿过一壶冰清玉髓想给黄少天再满上,谁知刚一伸手黄少天就一把抓了过来,按在了他手上。


  黄少天仰因酒气通红的脸道,“好好好,喻文州,嗝,我服了。改,改天再喝。”接着他就撒了手,扑倒在了桌上。


  喻文州感觉好笑,顺势翻过手腕将黄少天的手握在掌心,有些惊讶于前者喝的滚烫的身体,连手也是暖融融的。喻文州站起身,将人打横抱起,送进了隔壁的客房。


  夜很静,安静的夜是很令人愉快的,对谁都一样,喻文州现在的心情就很不错。他替黄少天合了门之后,便又回到了百晓堂的侧屋,继续处理他的事务,那些酒让他的头脑和身体一样热,俯首案台的唇也挂了暖和的笑意。


  乌木的桌案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信或是鸽卷,已经被分门别类的排好顺序,唯独有一枚裹了金纹丝帛的红卷被端正的摆放在正中央,喻文州打开了它,红色的纸宣空无一字。


  喻文州用手捻了捻它的边角,顺手放进一旁燃着熏香的小炉,道,“明天请将院中的梅花回寄去一枝,有劳了。”


  “回堂主,当下正值四月,玉兰方为花期上选。”郑轩道。


  喻文州没有回答,只是抬眸凝视着香炉中燃起的零星火光,待它完全熄灭后缓缓启唇,“该落未落,花期已尽。”


  郑轩呼吸顿了顿,颔首道,“是。”


  “且慢,”喻文州叫住了即将退出房去的人,俯身从侧案拿出一盏木盒递了过去道,“替少天将这解酒香燃上,免得他明早耽搁了程途。”


  “是。”


 


  蓝雨山庄门外静谧的夜,银河和星辰云雾在山涯上空的墨色间流淌,树梢枝桠与白玉尖顶,带着浓墨重彩的昏沉光影。


  喻文州负手而立,这样好的夜里,他素琴空管,只手夺权,任人生死。


 


  缥缈万里人间路,遍问凡尘朱音遥。


  蓬莱一曲临江仙,空谷万魂归百晓。


 


  黄少天就在一片雾蒙蒙的气息中醒来,虽然是宿醉,但他活动了活动筋骨,却并不觉得有丝毫不适,顿时从床上一跃而下,神清气爽。


  喻文州已经遣人将饭菜放到了他的桌上,黄少天摸了摸肚子,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酒食正感到饥肠辘辘。


  于是他也就不讲究,坐在桌旁便大口吃了起来,素花汤包晶莹剔透,黄少天正一口咬下鲜香的汤汁顺着他的唇边流下,倏然一柄桃花木的剑尖便伸到了他的眼前,黄少天猛地一口将包子吞下抬手便用掌中的木筷衔住了剑尖,足尖在桌腿一蹬反手逆剪筷柄,霎间便已退开两尺,那剑也应声而落。


  黄少天抬头正巧对上喻文州吃了痛的双眼,喻文州正用左手轻抚右手因持剑受力有了几寸长红痕的手腕,他狠烈的眼神一时间惶然无措。


  “对不起对不起……我不知道是你来了,”黄少天瑟缩道,“我们这些江湖人,总是免不了这些坏脾性,我……”


  “无妨,是我的玩笑开的不当。”喻文州放开轻按着的手腕垂手而立,青衫的衣袖便将它挡了个严实。


  “昨夜睡的可还好?”喻文州道。


  黄少天道,“好的紧,很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。”


  “那就好,寒舍一向简陋,还望少天见谅。”喻文州弯唇道,顺势俯身将木剑捡了起来,反握剑尖递到了黄少天身边,“昨日少天酒喝得急了,将这剑也落在了侧屋,怕他人还剑不利,今早特来归还。”


  黄少天接过了剑,有些讪然,赶紧道了谢,便邀喻文州一同坐下。


  喻文州摆首道,“不了,我若是坐下,恐怕又会耽误少天的行程。”


  黄少天哑然道,“你怎么知道我今早就得赶回?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前次少天你未隔夜便走,今朝时隔三月,但期日却是比前次提前了一日,想必是为了昨夜酒,但今天,恐怕就留不住少天了。”


  黄少天颔首道,“不错不错,百晓生果然不愧盛名,我再过一柱香就得赶回去,这车马奔波的路途,真恨不得能背生双翅才好。”


  喻文州笑道,“那就今朝告别,来日必将好酒再相与会。”


  黄少天起身拱手道,“好。”


  “少天此回,可是去络合?”


  “不,归平川。”


  喻文州浅浅抿唇,“唯愿平安。”


 


  黄少天走近山庄门前,已经有人将他的马拴在了门边,黄少天一笑翻身跃马疾驰而去,身后是云雾欲滴的山崖和滚滚黄尘。


  突然一只鹫鸟在他头上盘旋,引项长鸣,黄少天猛的停下拉了马缰,皱眉抬起一边臂弯让鹫鸟收翅落在其上,黄少天将它腿上的圆筒打开,取出来一张白宣。


  “景王崩殂。”


  黄少天双目渐渐圆睁,突然间他劈手扭过马缰大喊:“驾!”马儿被突然的喊声激的人身而立,嘶鸣奔驰而出。


  被惊动的鹫鸟一掠而上,发出凄厉的惨鸣。目送着人扬尘而去。


 


  今年的五月,是江湖中人最骚动的时节,不为什么,只为那一谱:兵器谱。每隔三年更新一次,而这一次,正是在今年五月。


  有名无名的都想来看看,因为这几年的江湖大事其实也都囊括在中,哪一件兵器调了位,哪一柄刀剑移了主,这背后发生的一切无不都是重中之重的事件,而这谱上总会详详细细的讲出来龙去脉,引得人驻足围观。又或是哪一件武器新上了谱,它的主人和缔造者也总免不了一份红白之事。


  唯一已经蝉联榜首多年不变的仅是一件兵器,一柄剑,而且是一柄好剑:冰雨。也是这榜上唯二无主之物之一,许多年过去,曾不知道有多少豪迈之士为它肝肠寸断。


  当然有人花大价钱向这兵器谱的主人买这柄剑的消息,然而传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晓生,也总只微笑着给出四个字:恕难奉告。


  难奉告,也就是说他知道这剑的来头,但人就是和和气气笑而不言,令一心求剑者们悻悻而归。


 


  黄少天是坐在赶回平川的茶馆里看见这份谱和听见这段唏嘘之语的,他摸了摸胸前放在锦囊里的字条,却没有再多想,他的双眼布满血丝,任谁都可以说他是风尘仆仆,甚至心焦如焚。


  他很累,但他没有时间让自己平静和休息,因为他知道过不了三月,王城便将烧起血红的云。


  “店家,”黄少天叫道,“麻烦再帮忙打包十天的干粮,和一囊酒,不要鲜软的东西,要足够干,足够硬。”语毕他将一锭银元通宝随手丢在了桌上,“要快。”


 


  “堂主,您邀的那位客人,正在百晓堂等您。”


  喻文州正落下最后一笔,将狼毫的笔尖浸在白瓷缸的清水里,便站起了身,颔首推开屋门,蓝雨山庄向来欲滴的青空,缥碧一般如云雾初醒,淡淡的笼在他的面颊。


  百晓堂难得安静,满屋的白鸽已经被四散放出三日,下人将这里打扫的宛如厅阁,不过却仍挡不住数十米高的朱红悬梁以及层层叠木的磅礴。


  那人果然已经站在那里,手握一柄青纸伞,上面还带着些水痕,想必是半山腰又下起了雨。他背着身,像是正在欣赏这堂殿格局,雕花的窗沿外透进清晨的光,密密麻麻铺满他随意披着的云纹白衫。


  “百晓堂主,蓝雨文州。”听到身后的脚步,那人转过身来,带着些吟韵的腔调勾唇道,“幸会。”


  “不敢。”喻文州道,“自上次一别,未曾想叶前辈还会赴约。”


  “说好送你的人情,我怎会毁约。”叶修道,“不过这‘蓬莱一曲临江仙,空谷万魂归百晓。’……百晓生的手段,可当真是狠。”


  喻文州直身垂手神色平静,仿佛所谈论的人并不是自己,“叶前辈见微知著,在下佩服。”


  叶修道,“免了,你想要做的事,我本就不会管。你大费周折让我跑到你这小地方来的原因,不妨直说。”


  喻文州拱手道,“叶前辈四海为家,天地为室,当然会觉得在下这地方小不堪言,不过,勉强一住,倒应该还能凑合二三日罢。”


  叶修微微眯眸,“你是想让我在你这儿住下。”


  喻文州应道,“是。”


  叶修道,“你知道他们何时会来。”


  喻文州道,“未雨绸缪,总好过亡羊补牢。”他抬起头,眸子不避日光,“不知叶前辈,可否守约?”


  叶修一愣,忽然咧嘴笑道,“那我要你西屋的客房。”


  喻文州轻抿了唇眉目微弯,让叶修一瞬间恍惚以为这山间春风和煦,吹面不寒,“悉听尊便。”


 


  景王崩殂,寥寥四字,却又远不止四字。


  当今王城之下,五龙在盘,然而荮王天生有疾。缃王闭门不出,一心归道。荀王胆小怯懦,  面缺帝王之相。而景王已是皇一品亲王,手握十万府军,深得圣上喜爱,只是如今东宫已有正主,皇后嫡出,名正言顺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天下将是他们而二者之一囊中之物,何况太子留恋红尘之所极厌圣贤之书,被废黜传言已久,虽仍旧迟迟无动静。


  不过冯王毕竟还在壮年且四体康直,这继承大事,是任谁都难以揣测的。只是突然间,五龙折首,龙颜岂能不大怒。


 


  “陛下,微臣,似乎曾见过景王的先例,耳后乌黑,血涌成纹。”


  黄少天足尖轻点马背只一个瞬息已跃上琉璃瓦的屋顶,他踏着一路角檐飞奔而去,直到正殿,他提气落地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符举过头顶,一路追赶的侍卫和禁军纷纷停下了脚步屏息而立,任他抬手轻叩殿门。


  “并鸠羽而炼,凝结如梅,故曰,梅花。”


  黄少天的手猛地静止。原本势如破竹般的力量,恍然间收敛不露分毫。


  “……何地可得?”


  “蓝雨山庄,百晓生。”


 


   一时间蓝雨山顶雨落如瀑,湿了百鸽的羽,湿了山下十万铁骑的蹄印。


   然而喻文州的衣衫却片缕未沾,他撑着伞,独自站在山庄门外,雨顺着他的伞沿流下,在地面汇聚成一汩汩水流。


   “圣驾亲临,有失远迎。”他淡淡道,“还望恕罪。”


    说话间皇辇已经行至了眼前,弓弩手一字排开,箭光粼粼,如同天上的雨水。铁骑的旌旗随着风卷云涌,气息和着千军万马。


    突然弩手中裂开一条缝隙,皇辇从中缓缓架出,珠帘后的人开口道,


    “久闻蓝雨庄主大名,幸会。”


    蓝雨庄主淡淡的笑了,“不敢。不过这恐怕是草民近日听到最多的二字。”


    “哦,听闻蓝雨庄主四海为友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
  “谬赞,酒肉之友,何来扬名。”


  “那寡人之子,看来也是庄主所指一二。”


  “陛下指的可是,景王殿下?”


   四方空气一瞬间紧皱,雨水跌落在剑尖,破裂而落。


  皇辇中的人手掌一寸寸握紧,“承蒙庄主照顾,特替景儿前来拜谢。”


  蓝雨庄主指端轻持竹骨伞柄,薄唇微弯,“草民只是素闻殿下喜梅,前日送梅一枝,略表恩谢。”


  数百的箭脱弓而出,风驰电掣数丈的距离不过瞬息。


  然而江湖上的人都说黄少天有一双很快的手,但到底有多快,没人知道。有的人说他的手轻盈的能凌空将一瓣桃花分成七片,还有的人说他的手凌厉的能将一匹疾驰的马劈成两段。


  现在他们终于都知道了他的手有多快,一道剑影破开如网的箭阵,一息之内已经沾到了那人的衣角,剑芒如虹,所到之处箭羽与雨水皆寸断如缕。


  喻文州的衣角终于湿了,因为他移开了伞沿,恰巧遮住两人的头顶。


  黄少天睁着眼睛,任路途中脸上的雨水冲进眼眶,再滚滚的流出。他穿着黄衣鹿靴,手中握着那把桃木剑,腰间别着玉质的皇符,世上仅此三枚,一枚在太子手里,一枚在景王手中,剩下一枚,被赏赐给了当今圣上亲卫,皇符即圣,见之如见圣帝亲征。


  喻文州的眼神从黄少天的脸上慢慢扫下去,目光轻轻波动。


  “看起来,百晓生也终于还是有不知道的事。”黄少天轻声道。


  喻文州不言。


  “你可知道谋害亲王是死罪难逃。”


  喻文州不语。


  “你那日送剑,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证明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?事到如今我才明白,红痕三寸,那是判官笔的伤痕。”黄少天撇了撇嘴角,扯出一丝苦笑,“兵器谱上位列第二的判官笔,另一样无主之物的主人,就是你吧。”


  喻文州默然。


  “我可只向圣上许了两炷香的时间,现在还剩一炷半,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?”黄少天的眼睛晶莹晶莹的,在雨天里看着,漂亮极了,“想对我说?”


  喻文州突然上前一步,低头在他耳边轻轻道,“一炷香就够。”


  “还有,那日的红痕,是在下蒸包子时,不小心烫伤的。手脚不利,还请少天见谅。”


  黄少天登时愣住,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。


 


  一匹青花的白马破雨水而来,马背上的人带着斗笠,眉目温润,现在却有着蓬勃的豪壮之气,他一路飞驰直奔帝驾,马蹄下的泥水溅人三尺,众人的视线被他吸引而去,黄少天发觉这面目有些眼熟。


  男人旋身下马,猛然举起手中之物,沉声道:


  “景王私通敌邦,伪造国书,弃大瑔虎符于不顾,欲许云籁十四州相赠,换得敌夷助其谋反篡权,血洗王城。今草民受蓝雨庄主之托,力战景王府军以截此国书为证,愿陛下圣心仁德,慧眼识珠!”


  语毕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,将手中锦盒双手奉前,皇辇周围交戟卫士伸手打开锦盒上的木盖,里面赫然是一份金帛国书和半块龙纹虎符。


  雨仍在下,大而磅礴,似要洗刷尽这血污耻辱。


  皇辇中的手擅抖了一瞬,但仅是很小的一弹指之间,冯王伸出手,将那块虎符捏在了手心。


  “如今那十万府军身在何处?”


  “回陛下,草民一人之力微如草芥,无力阻止,贼军现在恐怕已逃出东城之外。”


  “陶轩。”


  “臣在。”


  “即刻下令,让你麾下四十万嘉世军由襄州绕燕南前去,势必要在它们与东夷会和之前将其剿杀。待寡人回宫后再补谕令。”


  “臣领旨!”陶轩叩首而拜,旋即飞身上马,奔驰而去。


  事态一时骤变,众人只觉呼吸之间,天下大局已定。


  黄少天站在喻文州身旁,情不自禁捏紧了手中的剑,一时竟觉的说不出话来。


  “我的回答,少天可还算满意?”喻文州突然道。


  这时那男人已站起身,恍若这皇辇中的圣威如无物,径直走向他们面前,黄少天猛然认出了他,“是你!”


  桃花仙扬唇笑笑,冲喻文州拱手抱拳,“在下有误时日,还望庄主责罚。”


  “无妨,还得替少天谢你的指路之恩。平安归来已是鄙人幸事,易春。”喻文州弯唇道。


  话音刚落,几息之间这人竟然又回到了那青花白马的背上,在众目睽睽之下疾驰而来,又疾驰而去,一刹那间竟然无人胆敢阻拦。就像那日一样的情景,令黄少天瞠目结舌。


  “蓝雨庄主。”谈话间皇辇之中人已经勉力恢复常态,缓缓出口,“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?”


  “草民一介书生,只是知道的比旁人多些罢了。”喻文州淡淡道。


  “只是知道了多些,而多出的那些,不巧却又可能会让王城骤变,生灵涂炭。便自然有盘桓,但那梅花……却并不是草民主动相赠。”


  “难不成还是贼王自愿服毒不成?!”


  “草民只是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具相告知一位友人,而她也知证据难逃,天网恢恢。大事必然难成,活罪不如一死,还能落得身后之名。”


  “这人是谁?”


  喻文州微微一笑,“恕难奉告。”


  冯王似乎脱力般跌回皇辇之上,珠帘随着颤动摇晃,“罢了,你,想要什么奖赏?”


  “热血报国,乃大丈夫之志,草民不过是尽些当尽的义务罢了,谈何赏赐。”


  雨终于小了起来,六月的暴雨,本就难以持久。


  “那你可愿归安?”


  “恕难从命,蓝雨山庄本就是江湖之物,百晓生自然也难以纵身由己。”喻文州微微颔首道,“不过,若是陛下不放心,大可将您身边的亲信,安插在草民身边,隔月汇报,即可洞悉自知。草民有何消息,定当也会鼎力相助。不过这恐怕得需要一个当今手脚最快的人,才能当此重任。”


  蓝雨山清俊而奇美,有琅琊的风绰和冥海的邃远,白玉般的亭台阁楼,朱红的雕梁悬柱,层层叠叠依岩而建,松柏有植,竹林密布,挂了雨水的薄雾缥缈而悠长,赭石的庄门外这山的主人持伞伫立,面前是帝驾十万铁骑,喻文州抚袖而笑,


  “如何?”


 


  黄少天看见西房门开的刹那只感觉一阵目眩,他今天已经受了太多的惊吓和欢喜,一时间有些结结巴巴,“你?叶修?!”


  叶修正伸手拨弄着桌上的琳琅古玩,斜了只眼睛看他,“怎么,见到贵客还不下跪行礼?”


  “你!要脸不要?!”黄少天气结,正欲冲上前去同这人斗个你死我活,突然背后有人轻叩门板两声,喻文州手端三盏瓷盅,一尊长柄玉壶,冲屋内二人笑道,“来者皆是客,不如一起小饮几杯?”


  黄少天的脸一时间变得煞白,他想起那夜的斗酒,原本雄心壮志最后却连怎么回屋的都不记得,他扭头寻求个共犯,却见到叶修的堪比城墙的脸也煞白煞白,一时间恍然大悟。


  “文州你,果然什么都知道。”黄少天叹了口气,“要记得把他写上谱去阿,让全天下人都知道,等我醉醒后……可一定要看的。”说着他盘腿而坐,接过一盅酒先满了下去,酒灌下去后黄少天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,眉眼弯弯,像个憋不住笑的孩子。


  “非也,只是少天说梦话的时候,声音大了些罢了。”喻文州一边坐下,一边解释,接着就看见黄少天的脸由煞白变的通红,他觉得好笑,手上却依然平稳的倒酒,侧身顺势将酒盅递给了叶修道,


  “近日琐事繁多,怠慢了叶前辈,在下敬酒一杯,以示歉意,可好?”


 


  这天叶修醉的很快,他当然是会醉的,毕竟倒酒的人是这山庄的主人,陪话的是全江湖最能说会道的嘴,而就着的是这天下定局。他怎么能不醉,他既然已经付了约,就得有醉倒的准备。


  将叶修送回房后,厅堂里居然还点着灯,灯火亮堂堂的,又暖融融的,映着两只推杯换盏的手,和黄少天唇畔明晃晃的笑意。


  “我,要去找那剑了。”


  “什么剑?”


  “当然是冰雨!”


  “你不怕这只是个传说?”


  “当然不怕,传说,也总是会有传说的根据,只要我去找,总能找的到。”


  “找到了之后呢?”


  “我就回来!”


  “回来干什么?”


  “让你改谱,让天下人都知道,这名剑有主了!”


  “改了之后呢?”


  “我,”黄少天笑嘻嘻的,“我就用冰雨削苹果给你吃。”


  “给你的字条打开看过了吗?”


  “看过了。”


  “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了吗?”


  “我知道。”


  “那你为什么还不动身?”


  “因为我已经找到它了。”


  喻文州举起银剪轻轻剪短了烛芯,纸窗上跳跃的烛影一时间难辨虚幻。


  “哦,在哪里?”


  “我不告诉你,你不是百晓生吗?”


  “百晓生喝多了酒,恐怕也就不是百晓生了。”


  “何以见得?”


  “我今晚可能已经问了这辈子最多的问题。”


  “那我告诉你,我已经找到冰雨了,但我还没有得到它。”


  “你要去哪儿得到它?”


  “在一个地方找。”


  “找多久?”


  “我不知道,可能一天十天,也可能一年十年。”


  “万一你最后找到了它,它却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呢?”


  “没有关系。”


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“因为我已经知道我的手有多快了。”


  “那你还为何找它?”


  “因为,”黄少天眯着眼笑了笑,白瓷的酒杯底映着他红扑扑的脸,“陛下将我派到了这里,我总得找点事做,你说是不是呀?”


 


  崤山以西,北冥以东。


  蓬莱之上,瀛洲之下。


  琅琊泉水,霁月清风。


  何处能寻,虚无缥缈。


 


  END.


 
第一遍普修,请大家帮忙找找bug十分感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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